第3章 公元756年夏天,城市在细雨中倾倒(3 / 9)

投票推荐 加入书签 留言反馈

  发布诰命之后,老皇帝立刻命令身边代表朝廷的朝臣韦见素、房琯、崔涣带着传国宝玺、玉册到灵武去,替新皇帝把这个空口白话的皇位坐实。

  没想到,老皇帝的每一次让步都把自己陷于更逼仄的境地。现在,他替太子坐实了皇位。太子收回帝京,立刻问他:您赶紧回到长安来,我把皇帝位置还给您,我还是做我的太子。

  成都其实很像长安。郫(pi)江和检江绕城而过,城内有摩诃池,如同长安曲江。东西南三市货贸繁华,榆柳交荫下市肆里蜀锦、药材、香料应有尽有。城内道路两旁遍植芙蓉,在芙蓉花重重叠叠掩映下是五十七佛寺、二十一宫观高耸的佛塔与朱漆阙门。河南河北在安禄山叛军铁蹄下成为废墟,成都还算繁华安静。少不入蜀,老不出川,老皇帝可以在此安度晚年了。

  在这场仓促逃亡发生之前,老皇帝已经在长安住了七十多年。他熟悉秋天长安城朱雀大街沿途槐树结实的气味,他居住的兴庆宫有“花萼相辉楼”临街,登楼便可以望见往东市赶集的子民。哪怕越到年老,去骊山华清宫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到长安,也是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但现在,老皇帝只能决定老死他乡,叫新皇帝安心。老皇帝招来使者,给新皇帝回了一封信:长安,我不回去了。你把剑南道划拨给我,我就在此终老。

  没过几天,老皇帝很快收到了来自长安的第二封信:我十分想念您,请赶快回到长安来,让我尽人子的孝道。

  新皇帝在智囊团的点拨下很快发现自己上一封书信里对父亲觊觎皇权的担忧过于直白,不体面。亡羊补牢,为老皇帝规划线路,并亲自到咸阳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迎接父亲。

  老皇帝没有拒绝的权利,新皇帝递出怎样的招,他也只能接着。不能翻脸,不能生气,不能父子不和。都城之外,安史之乱远未平息,不能叫天下观望战局的人看笑话。

  四

  老皇帝再次回到扶风县是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官道上尘土飞扬,新皇帝派来的精骑在此迎上了老皇帝的队伍。老皇帝李隆基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做“上皇”与“皇帝”的微妙不同,三千精骑已经将老皇帝的队伍团团围住。竟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命我们来保护上皇,护送您的甲兵便不必要了。立地解散,兵器归库。

  帝国的驿道由长安为中心辐射开来,三十里有一驿。离长安越近,驿站间隔越短,驿站中的柳槐绿竹越整齐,甚至驿站井边还有蔷薇花架、樱桃树。驿站的墙壁向来是游子的留言板,离长安越近,墙壁上的诗句也越来越多。长安好像是巨大的磁石,源源不断吸引出诗人们心里的百感交集。去年老皇帝的队伍离开之后没多久,安禄山的前锋到达扶风县,驿站被毁坏。杂草疯长,烟熏倾颓的墙上还有模糊的诗句,新的覆盖旧的,亲人的思念与寄望执着地在战火里幸存下来。去年老皇帝在这里分散春彩获得士兵保护他走向蜀地的决心,现在他不得不解散这支军队,打消新皇帝的疑心。

  在《资治通鉴》里,司马光用上了史官不动声色的叙事技巧:“上皇命悉以甲兵输郡库,上发精骑三千奉迎”——对老父刀兵相胁,以多对少,以精锐骑兵对常规护卫,肃宗必须让玄宗选择命令护卫放弃抵抗。而玄宗被迫的放弃被《资治通鉴》描画成主动的计划。肃宗的逼迫过于直露,甚至连三百多年后的讲述者,也怕它成为不良样本,要替肃宗百般掩饰。开了头,下面的掩饰便简单起来:

  十二月初,被三千精骑“护送”的玄宗来到咸阳,肃宗在望贤宫备下天子法驾,隆重迎接。

  舟车劳顿,风尘满面。七十二岁的老父亲站在望贤宫南楼上,凭栏望着楼下由精骑护卫簇拥的儿子。肃宗脱下黄袍,穿着做太子时的紫袍,信马由缰,款款而来。冬日的太阳淡薄地挂在远远的天上,肃宗在楼前下马,望楼而拜。站起来时,扬臂跺脚跳起了舞,而后跪地再拜。

  再拜稽首间的“拜舞”,是皇帝才有资格接受的礼仪。他以行动再次强调了他往成都寄的第一封信:这个皇帝,我可以还给你。肃宗热气腾腾地跳着,旋转着,催促着,伏地俯首的节奏像是挑战的鼓点。而他心满意足地知道,这一回,老父亲必须拒绝他盛情真挚的提议,没有其他选择。

  玄宗果然下楼来。肃宗膝行几步,双手抱着玄宗的鞋子,低头去嗅他的靴头,呜呜大哭。“捧足嗅靴”与“拜舞”,新皇帝的每一个礼仪都向围观的士兵父老昭示着他对于老皇帝的臣服。玄宗抚着卖力表演的儿子的背,竟然无言。他在三千精兵包围中接受着儿子退还帝位的决心,甚至不能表现出一点儿不悦——国家还在战乱,为了结束战乱忍耐一切,是他的责任。他只能陪儿子哭一会儿,然后招来左右,亲自把黄袍披回肃宗身上,对着四周围观的父老兵士大声说,天命人心都在你这边,你好好做皇帝吧。
↑返回顶部↑


章节目录